戀物五百年





本篇文章摘自: 商業周刊第 977 期
作者:汪資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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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也有極簡主義!明代的生活主張和家具設計,強調「清」與「雅」,和現代極簡主義不謀而合,卻比現代極簡早開始五百年。如今的台北,就有一個中式極簡風格的住家。少少的家具、大片的留白。房子主人更透過「古物今用」,使古老的好東西,不再束諸高閣,而是能和日常生活密切互動,讓它們美好的質地,在新世紀,繼續散發光彩。一件真正的好東西可以用多久?答案是,一輩子!

走出電梯,在「請進」聲中,兩道木門「芝麻開門」,有如武陵人經過溪谷後發現桃花源;進入這個家,也讓我有看到中式居家新天地的驚豔。

首先,迎接訪客的二十坪大廳,只有四件中式骨董家具,和兩張現代主義的經典椅,整個空間約有八成是留白的。從大廳向右走,經過一面青石磚牆,就是大書房,四面書櫃的書房裡,只有一張明式大木桌、和四張黃褐色沙發椅。

極簡主義是西方當代設計產物,但此刻我卻看到:中式家具也能營造極簡的美感。極簡建築的先鋒建築大師密斯(Mies van der Rohe)曾說過一句名言:「少即是多」(less is more);這個家具少、留白多的家,也讓人有「簡約即是豐富」的感覺!

中式極簡:複雜藏於簡單

這是台北精華地段敦化南路上的一百三十坪住家,房子主人,是專營明式器物的黃玄龍和徐盼蘋夫婦。因為位於四樓,往外看,窗外逶迤在敦化南路上的行道欒樹,剛好送進滿眼的綠。 傳統對中式家具的印象,多半是雕繪滿眼的清代家具,事實上,最精彩的中式家具來自明代。造型優雅、線條簡約的明代家具,以「用最好的材料、最繁瑣的工藝,製造最堅固耐用、而造型簡練的器物」著稱。

黃家因著主人黃玄龍熱愛明代文化,家中的明代家具及器物件件精品。以書房裡的大木桌為例,是明朝嘉靖年間(西元一五二二至一五六六年)製作的「鐵梨木大畫案」,至今「高齡」將近五百歲。

桌緣和桌腳線條渾樸雄秀,沒有任何裝飾性的雕刻,但自然散發出樸拙的美感。

超過二公尺長、近一公尺寬的整塊桌面,以一整塊木頭做成,紋理一致,這麼大的桌子,卻不用一根釘子,全靠榫接。桌子隨時可以輕易拆解成十來塊,所以,這木桌子用了五百年,要移動時,很容易拆解,卡榫組合起來,又堅固無比。

這簡直是「少即是多」的東方版!為維持大桌面的穩固,桌面下,用五根木頭橫穿而過,且以卡榫卡住,因不用釘子,從表面完全看不出痕跡,用心之處,還有桌面和桌腳間,如斗栱般的美麗弧線,及桌緣的卡榫頭,經細心打磨後,和桌緣融為一體。這些,不經主人解釋,一般人真的只能看到簡單的造型和線條。

研究明代文化已有十五年的黃玄龍注意這張桌子許多年,十年前,一聽說這張桌子要賣,立刻從上海急奔到蘇州山裡,桌子出自一座建於明嘉靖年間的大四合院。房子主人的祖先造房子時,就請木匠上山挑木材,房子興建的同時,木匠也開始做桌子,家具、房子幾乎是同步完成的。

「保存狀態這麼完好的桌子,十多年來在市場上沒見過第二張。」談好價錢,黃玄龍連夜找人拆下搬走,深怕主人反悔!從明、清到現代,桌子原始主人及工匠早已作古,而這大木桌卻翻山越嶺渡海來台,被搬進黃家書房裡,成為黃玄龍招待好友聊古論今、喝茶、品香的所在。他覺得這桌子「再用個五百年也不成問題!」

而大木桌扎實的線條,和書房裡現代主義建築大師科比意(Le Corbusier)所設計的經典沙發LC-1(俗稱豆腐干椅),雖然相隔近五百年,但一古一今、一東一西,卻能「和平共處」,協調對話出現代極簡空間。

古物今用:將標本變成驚喜

這中式極簡居家另一個令人驚豔之處,是所有骨董,不是被鎖在保險櫃裡,而是真的被拿來在生活中使用。

書桌旁,晚明「黃花梨百寶箱」裡有七個大小抽屜,整齊的收著筆、剪刀、膠水、訂書機、橡皮擦、名片盒、迴文針等文具,讓訪客不禁瞪大眼睛:「嗄,這麼精緻昂貴的骨董,你拿來放奇異筆?!」

而客廳的落地櫃裡,整排的細緻巧作的明朝木箱子,箱子外貼著「膠帶貼紙」、「古印」等字樣,原來,這些市價一個要數十萬元的黃花梨、紫檀箱子,是黃玄龍的收納盒。

「東西就是要拿來用的,能夠『古為今用』,是當骨董商的樂趣。」黃玄龍的自在瀟灑,使訪客暫時忘卻價格的壓力,覺得滿室的古物都變得可親起來。萬一有個閃失……?「那也沒辦法,基本上我們會好好的愛惜使用,盡最大的能力來保護它們!」

也有千萬身價的銅製明代「宣德爐」被主人拿來點沉香給大家聞,「反正也摸不壞嘛」,另一枚明代宮廷做法會用的「鑌鐵鏤金銀」,二十一世紀的新任務是當煙灰缸。大大小小的骨董壺和陶瓶,則被徐盼蘋拿來插花。

黃玄龍有盒小玩具,出門時隨身帶著,候機無聊時,就拿出來一一把玩。明末的「白玉小香管」,他拿來放些「伽南香」,身體不適或需要鎮定,可挖一點出來使用,類似現代人隨身帶的小精油瓶;明萬曆年間宮廷的老毛筆,被他改製成裝著線香的香筒。而「御製象牙筆管」,細緻雕花外型像是「萬寶龍」的某枝限量經典筆,象牙都已經老到變木頭色,他拿來放竹籤。

還有明末的「紫檀木小香盒」,盒子直徑約五公分,但周圍留有邊線,底部中間還有微微捺下去個小凹,拿在手上感覺非常舒服。裡面也打磨得很工整認真。「一般人只覺得這就是個小盒子,但懂工藝的人一看就曉得它的妙處。」徐盼蘋說。

其實,古物今用不是現代人的專利,古代文人們就流行古物今用。暨南大學歷史系系主任王鴻泰曾在「明清文人的生活經營與品賞文化」論文中提到:元代有一位文人張伯雨,將銅洗這項「古物」,重新改裝,成為一種新的生活飾品。這將古物自其既有脈絡中得到解脫,不再只是做為古代的「標本」,而重新融入當前的生活範疇,扮演「用品」的角色。

王鴻泰指出,對明代中期的文人而言,這(指古物新用)已是種頗具普遍性的待物之道。

戀物主義:用家具記錄生活

黃玄龍很「戀物」,也「愛物、惜物」。每件骨董他都可以從盤古開天說起,還不時從書櫃裡翻出資料佐證他的說法。為保護他的明代小玩物,他特別在上海找老衣服拆開,請裁縫替小玩物量身訂做黑緞保護外套。為什麼找老衣服?「因為老衣服沒有銳利纖維,不會刮傷器物表面!」

他有一個心愛的黃花梨「禪椅」(明代僧侶盤腿坐的寬椅),傳了五百多年,蓆面已鈣化變脆,現代編織工藝做不出過去那種棕梆、藤皮條、草蓆三層重疊的技術,但他訂製了最好的斑竹蓆覆蓋在上面,繼續使用。

而起居室裡一張櫸木矮腿小茶几,是個一百多年歷史的台灣老家具。和滿室明代家具比起來,算是廉價品,還被老鼠咬了幾個缺角,但那是黃玄龍二十幾年前買的第一件骨董家具,「跟我有深厚的感情,所以我還是把它留下來使用。」

黃玄龍自稱是「古人」,熱愛明代骨董家具,學設計的太太徐盼蘋在他眼中,是「摩登的人」,家裡的現代家具,都是徐盼蘋挑選的。雖然他們的生活品質,非一般人所能及,但他們買「一輩子的家具」,和布置居家的「減法」精神,倒值得取法。

黃玄龍力行古物新用,將以前人用了一輩子的家具拿過來,準備再用一輩子。徐盼蘋也以這樣的心情挑新家具。「很多人習慣搬進新家就要把家具一次買齊,我覺得,一次把樂趣享受完之後,以後就沒得玩了,而且匆忙之下,可能會誤買。大可慢慢來,一次一件單品,家裡的氣氛就會跟別人不一樣!」所以徐盼蘋挑家具時,只選很喜歡、可以跟著自己一輩子的。

以科比意沙發為例,不同於市面上黑色的科比意沙發,她選了用最頂級、沒有任何疤痕、不經過任何加工的原色牛皮,因為皮還會呼吸,如果滴上任何東西,就會被吸收進去。

「但坐上去、摸上去,真的很舒服。我們想,既然要買,就買自己真正喜歡的家具吧。從此一直跟著我們,隨著時間觀賞它們皮色的變化,即使滴到茶水也沒關係,就當作生活留下來的記號。」徐盼蘋說,「不管是古物還是新品,我們買進家門的都是能夠用一輩子的家具。」

清雅慢活:重現明代美感

暫時找不到她愛的家具,她甚至會先買IKEA的平價產品充當,日後再更換。年輕時喜歡繁複、熱鬧的徐盼蘋,搬進這個家之後,也發現簡單的好處。現在極簡的家,讓她很容易沉澱下來,連喝茶都比較喝得出味道。

「我們常常在家一邊查資料、一邊賞玩新收到的古物,就這樣簡簡單單過整個晚上。家裡若是雕樑畫棟,光是打掃就要花很多時間,心怎麼會靜得下來?」這對夫婦的工作其實很忙碌,因為頻繁往返大陸和台灣,只有他們回台灣時,我們才可能拍照,因此,採訪過程長達兩個半月。

但在生活上,他們力行「慢活」。徐盼蘋點出,因為明朝人懂得生命真正的美感,在於恬淡雋永的深刻內涵,才會做出外型簡約,但闇闇內含光的器物。明代家具往往線條簡單,沒有像清朝的雕龍刻鳳,初看不值錢,但放慢速度,沉澱下來,將能欣賞出其中簡練優雅的美感。

而極簡設計背後,其實是種「清雅」的生活情調。明代政治腐敗,文人不得志(很像現今台灣,知識分子對時局也無可奈何),將滿腔熱情寄託於書畫和生活,因此發展出品茗、插花、焚香等生活文化。

因此,外表看似簡單的生活,內涵其實很豐富。可以說,五百年前明代流行的生活與家具,恰好就是二十一世紀當紅的「極簡主義」的復古再現。這個家讓我深深感到,並非所有的生活風尚都只能向西方取經,以明朝文人早已深得「極簡」的個中三昧,可知,我們老祖宗有著極好的生活品味,只待我們發掘。老祖宗的智慧還告訴我們,「用完即丟」的觀念其實有待修正,一件好東西,可以天天用、用一輩子,還可讓後人受惠。

徐盼蘋

37歲

觀想藝術中心總經理

倫敦聖馬丁學院平面設計系肄業

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中國美術史碩士

黃玄龍

42歲

1988年赴中國大陸從事骨董收集

翦淞閣負責人

極簡主義 小辭典

minimalism,又稱為低限主義,最早是60年代發源於紐約的一項藝術運動,主張將繪畫語言削減至最低,摒棄多餘細節,只留下抽象的幾何、線條、對比等元素。這種強調純淨、嚴謹、簡潔的美感,後來逐漸擴展到歐美的建築、設計、時尚、音樂……等領域,在90年代達到最高峰。 (文‧汪資仁)

皇帝手工鐵斧變身普普藝術

明熹宗雖不是個好皇帝,卻是個木工愛好者。為了做木工,常不早朝,大臣們要跟他商討國事,明熹宗會說:「不行,我今天趕著做張椅子!」

黃家有一張『明天啟帝鏤金小鐵斧』畫作,恰好可見證熹宗的工匠技藝和後人對他的觀感。

話說清朝有位戶部尚書英和,收到一柄明熹宗在天啟年間製作的小鐵斧,英和的畫家朋友姚元之,替這小斧頭畫了正反面,其他朋友則在畫面上題字,內容不是稱讚熹宗做的斧頭有多棒,大多是怪熹宗不該荒廢朝綱,使百官進退如傀儡……云云。

這些人是當時鼎鼎大名的乾嘉派學者,題字的朋友越來越多,畫紙也用接黏補帄的方式越長越大,最後成為一張173×107公分見方的集體創作,以現在的話來說,這就是件普普藝術作品,也可以說,這就是當時的「民意論壇」囉!(文‧汪資仁)

鄭和下西洋改寫中國家具史

曾經,雕繪繁複、富貴感十足的清朝家具,是美學主流。明式家具的飽滿、渾厚、簡練、大氣,直到近年來極簡風盛行,其藝術價值和品味才受到肯定。

明代政治腐敗,但民間卻富有,且因為鄭和下西洋,開始從事海上貿易,從東南亞進口花梨、柴檀等硬木(過去中國只產櫸木、杉木等軟木),成為極佳的家具材料。明代在歷史上,是挫傷文人心志的時期,他們不受朝廷尊重,於是寄情於生活,發展自己的Life Style。飽讀詩書能文善畫的文人,一旦將心力投注在生活品味上,那還得了!

文人們於是開始設計家具器物,像大畫家唐伯虎、仇英都是家具設計的能手。有點錢的文人還會延請最巧手的師傅,一起去挑木材,針對所要製作的家具形態來因材施藝,選好料之後,就請師傅住到家裡,慢慢的做。因為明代文人與工匠互動密切,所以文人對於生產環節也不陌生,能兼具藝術性與實用性。

他們也因此把「本質重於表象」、「閒淡中蘊含無窮韻味」等思想,與書法繪畫上重視的「簡練線條」與「留白」的美學價值一一 導入,轉換成一件件清爽、內斂、精簡又雋永的工藝品。(文‧汪資仁)

為家具作傳的「戀物癖」

明朝讀書人對對自己的用品究竟如何講究?他們會替自己的書桌立傳,還把內容刻在桌上。黃家廳堂裡就有一張擁有自己「傳記」的桌子。

它叫做「浮光几」,鐵梨木材質,是張造型優雅、供翻卷閱讀之用的「書案」。主人是明朝末年蘇州知名學者兼書法家黃姬水。面下,滿滿刻著工整的書法(左上圖為書法拓片),主要是敘述這桌子所用的鐵梨木,產自廣東羅湖,並提到古代的仙人,特別到廣東的羅湖採集的神木,就是鐵梨木。

銘文還提到做這張桌子的原因,是黃姬水可以在桌上跟朋友見面聊天,也可舉行重要的祭祀,還可以讀些重要的書、寫些重要的文章,而且這麼簡約雅致的造型更讓他滿意得不得了,所以寫了這篇銘文來紀念。

「關於戀物,還能夠想出更浪漫的行為嗎?」徐盼蘋這麼說。
(文‧汪資仁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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